【五】酒劫
他像一个棋手，在不知觉中已经摆好了棋阵，微笑着请命运在对面与他对峙。复仇是无人察觉的暴雨，尽管尚在襁褓中，但也露出了獠牙。他的计划很疯狂，等到自己一切都准备好后，集聚墙内人攻陷王都。算是利用了人们与自己共同的复仇心理，让他们做操刀鬼。离开地下街这么多年，身体素质差了很多。幼年的旧病复发，新病随之而来。但杀人握刀的手势是永远也忘不掉的。他需要一支军队，一支可以帮他实现复仇的不朽之军。所以他找到了埃尔文，他信得过这个人。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就打心底相信这个人，愿意跟在他身后。
但尽管做好了面对各种大风大浪的准备，他还是对眼前热闹的景象皱起了眉头。宽阔的舞厅里挤满了人，乐队演奏着圆舞曲，男人女人抱在一起，手不安分地伸进女士的裙摆，露出大腿上雪白的肌肤。随着音乐摇摆着身体，像交媾的蛇缠绵在一起，戴着的面具挡住了半边脸，但盖不住厚厚的白粉和香水味下的故作媚态。舞池中华丽的衣物被鲸鱼骨撑大，撑着女人的尊严。如求爱的孔雀，花枝招展地摇晃着尾羽让人眼花缭乱。却不知自己像一只屁股上插着刀叉的烧鸡。有些如同雨林中的大闪蝶，裙摆上的铃铛铃铃地触动着情欲，金箔片反射着光子，很是刺眼。女人都挂着昂贵的首饰，炫耀着伸长了天鹅般的脖颈，却不晓得她们的模样可笑的像家鸭，脖子上挂着锁链。一个长相可爱，身材娇小的女人向他走了过来，邀请他一起加入舞池，被他礼貌地拒绝了。这是墙外一个商会老板的女儿的生日party，女儿的一个朋友是埃尔文的熟人，墙内人出身。愿意给他们当内线。“我的母亲，在黑狱里死去了。连尸骨也没有留下。”除了这个，他没有其他帮助他们的理由。尽管这是一个好的开端，但他真的想推掉这次会面，亦或是换一个地点。他厌恶过去当皮条客时闻惯的廉价胭脂味和女人。可伊莎贝拉那个野丫头不知跑哪里去疯了，法兰则表示需要有人看家，看来他把自己比作了某种会汪汪叫的动物，这两家伙本来就不能抱有多大希望，说实话他宁可自己看家，这里简直比地下街还要脏。
“先生还要酒么？”举杯，看着那昂贵的液体注入玻璃底部。熔金般的色彩让他着迷，小口饮着。口感略甜，像是梅子，但细尝又像可可。把最后一点一饮而尽，侍者有再一次地把杯子倒满。“气氛这么好，为什么不进去舞一曲呢？”侍者把酒瓶搁在桌上，他也戴着面具，但是朴素的只有在眼眶周围有淡淡的一圈金粉。“我没有舞伴。”利威尔有点贪恋杯底的酒珠，摇晃着想要让它滑落。他醉了，不知道为什么。从下面生长了一股热流，顺着神经漫了上来。灯光顺着玻璃杯的棱面折射，像小小的太阳在眼前慢慢的旋转。舞池中的男女像刚离开伊甸园的亚当夏娃，在情欲中沉沦。“您那里没有舞伴？”侍者微笑着行了一个邀请礼，“那是否愿意与我共舞一曲呢？”奇怪的人，但对方柔和的语气又不忍拒绝，便把指尖放在了男人掌心里。侍者笑了笑，紧紧握住那只略显苍白的手。柔软的指腹在手腕轻轻拂过，奇异的麻酥感让利威尔舒服地眯了眯眼，略显霸道地扯了扯对方的手，踏进了舞池。酒香，特调香水味，视野中已而没有了规则的成像，靛蓝，赭红，夕阳黄，三原色打造出了这样一个堕落的国度。旋律急速而缓慢地变化着，无法逃出这诡奇的迷宫。两个人无法同时跳男步，身高矮了一大截的利威尔在对方的带动下配合地改成了女步。侍者微笑着，微启唇口，在他耳边戏弄似的吹了口气。暖意更盛了一点，耳尖有点泛红。男人低下头，像在说什么，距离一点点地拉近，心跳急促了起来，你在着急什么？他问自己。即使带着面具，他也能判断出对方是一个长相俊美的人。出乎他的意料，侍者把嘴唇压在了他的嘴唇上。他还没反应过来，舌头就侵入撬开了他的牙齿，毫不犹豫地霸占了他小小的腔器。缠住软软的舌尖舔舐着，下滑。背面很是敏感，一来二去他**使地气喘吁吁，仰头接受着爱抚。微微睁开眼，看见什么很亮的东西在上头旋转着。绿茵茵的，深邃，却被镜面一样的流光隔离。他看见了比宝石还要昂贵的色彩，像松石，灰湖。突然一股电流穿过他的大脑，他在和一个男人接吻！自己对一个男人着迷了！如梦初醒一般，刹那间抽出自己被握住的手，扭身甩在了对方的脸上。
啪嗒。
面具掉落了，看清那张脸时，恐惧以及快的速度在心中扩张，扩张！那个男孩，那个恶魔来找他了，那个有鬼一样瞳孔的少年！
艾伦•耶格尔。
利威尔瞬间明白了，不是自己喝醉了，而是酒里下了药，艾伦是怎么知道他在这里的？全身像是被浸在了冰水里，头晕，胸口发痛。绝不单是上次的事，这不是他惧怕这个男孩的原因，他突然地闯进了他的生活，却让他有着似曾相识的感情，很久很久以前，似乎是从某个古老的年代就开始的。谜一样的梦魇，和这个男孩是绝对脱不了干系的！艾伦•耶格尔，谜一样的男孩，在他心里扎下了祸根苗。转身想要逃跑，颤抖地回头，鼓起最大的勇气回头看了一眼，一袭绿光冲击了他的神经，他最后的理智被无情地击碎了，发现自己神情狰狞的快要哭出来，小腿施力，拼尽全力奔跑。他此刻只想甩掉身后的恶魔，躲到一个没有他的地方。男孩好像没有追上来，在那里愣着，眼里什么燃气又熄灭。像用尽了的煤油灯。
一切都是无缘无故的，舞池中的人惊奇地看向他，药效发作了，感觉自己置身于火海，在人群中破开一条小径，瞳孔中倒映出的世界是红色的，火光跳动着，燃烧着。它们被牵扯住，一旦被放手，就回归于涅盘。火舌舔舐着他毫无血色的脸，却是冰凉冰凉。人群的嘈杂像厉鬼在尖啸，可他听起来却像是一只失群的野鸟在风天中哭泣。他听见有女人在大叫这个男人有病，有人奔跑着要去叫医生，可没有一个人来搀扶他。出口是那么遥远，就像谁在黑灰色的纸上，用米达尺轻轻地画了一道铅笔线。
一副有力的臂膀伸向他的肩下，强健的肌肉在礼服下潜伏着，他被抱了起来，靠在一个温暖的胸膛上。有着绮罗花的甜香。那个人抱着他，他们的手心紧紧相贴，利威尔感觉到了心脏的跳动。
“不要离开我。”眸子是温和的水绿色。
涨潮了，他被卷没。
煤油灯里飞进了一只蛾子，噗的一声就不见了。利威尔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全身无力，小臂在被子里抽搐了一下，闻到了麦禾腐烂的潮味。“醒了吗？”右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逆光看不清他的脸，但他知道那个人是谁。闭着眼睛继续装睡。“别装了，利威尔。你难道想一直这样躲着我么？”艾伦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他的眼窝凹陷，像是几日没有睡好觉了，青春期下巴上冒出来两三粒胡茬，神情憔悴。“药下的过量了，你的心脏有点吃不消。接下来的日子你少喝水，不然到时候负担增加就不是小问题了。就凭你从小薄弱的心机能，可能会死。”眼睛缓缓睁开了，满是恐惧与惊讶。“你怎么知道……”声音有点不听自己控制了，他同样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过耶格尔医生，病历上写的是后天。“你怎么知道我的心衰竭是先天性的？”
艾伦低着头，这样刚刚好可以正视利威尔的眼睛，笑了笑:“因为你小时候的药物和钱就是我寄给你的。那个在某处看着你的人，是我。”骗人的吧……他没有力气思考，大脑无法抗拒地接收了这句疯狂的说辞。“既然你现在没法说话，那么就请你好好听着。不要尝试打断我，这样你一辈子也别想从这里出去了。”艾伦清了清嗓子，那里沙哑地不像样。“我是一个活在两百年前的士兵，是104届调查兵团士兵艾伦•耶格尔，因为拥有巨人之力而一度被人称为‘人类的希望’。为了我，这样一个**，懦夫，无数的人死于巨人之腹。但即使是这样的我，调查兵团仍然没有放弃希望，一次又一次地进行着斗争。到了最后，人类终于取得胜利，从巨人那里，从海的另一端那里，得到了自由。我们也被称为英雄。而首当其冲的，是我的恋人，利威尔兵长。”艾伦没有看利威尔震惊的眼神，自嘲地了笑。“很不可思议是么？他和你拥有一样的名字。甚至是一样的外貌，一样的性格。说白了，你就是他，两百年后的转生的他。”利威尔抽动着自己的声带，想要从那里挤出一点声音：“不……可能……”“不要打断我！”艾伦大喝一声，眼睛迸射出刺眼的绿光，诡异骇人。“可笑的头衔，英雄？什么是英雄？这是儿戏么？等到人类终于从墙壁中离开，来到了广阔的壁外世界，那些所谓的‘忠臣’又觉得我们这些人将会成为之后对外扩张的障碍，但碍于女王的威严不敢对我们下手。直到那天，希斯托利亚女王因与陆上国家进行贸易沟通而不得不离开一个月，他们就下手了，短短几天，我们以莫须有的罪名被迫离开了王都，他们给我们在南边遥远的一片荒芜土地上建了一个小小的木屋，除去一个驻扎兵，调查兵团剩余的八人被冠以叛徒的名号放逐。那里临近大海，还不算太坏。我们无奈地接受了这个现实，在那里重新开始生活。一年又一年，拥有巨人之力的我仅仅十三年的寿命已经所剩无几，我知道我会在那里死去，所以我从来没有畏惧过。终于到了那一天，我离开了这个世界，本以为这样就结束了，可是在某一天，我发现自己再一度苏醒过来，躺在埋葬我的墓穴里。等我从那里出来，发现我失去了一切。两百年，我睡了这么长的时间。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来找你，因为你是我的爱人，我们还有很多约定没有达成。可是我来到墙的内部，发现我们还是被囚禁于墙内，唯一的不同是墙外的不再是巨人，而是人类。我们之前的努力都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让这些王族可以任意挥霍浪费土地么？我找了整整五年，直到那一次来到地下街，看见了被送去孤儿院的你。我意识到这是我的罪过，是我带给了你又一个悲惨的人生。所以我要赎罪，我要你活下去，让你长大。可是我发现我无法出现在你面前——我和巨人一样了，我的身体不会再有什么变化，无论是受伤，死亡，时间，都无法对我造成影响。所以我只能一直藏在阴影里，等到你三十四岁这一年再来和你相见。这是我们两百年前相遇的日子，我想再一次的留在你身边。可是不知怎么的，在你二十七岁的那一年你突然消失在地下街，我没有意识到你已经离开了。哪里都没有你的音讯，也许你是故意要躲起来。没有办法，我只能等待，我找到 了一个可以让我暂时居住的人家，在那里不断地通过各种渠道来寻找你，可是都无济于事。直到那一天，我借居的主人让我给一个叫利威尔的人送药，我才发现你一直都在我身边。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见你，可是在那一天，我发现只要一见到你，我就控制不住体内的巨人之力，克制不住它杀戮的思想。所以那天我咬了你，差点杀了你。我发现自己已经不是艾伦•耶格尔了，我成了一个恶魔。可是我没法再一次从你身边离开，我爱你却成了如此奢侈的幻想。但是我没有放弃，伤害你的那天以后，我努力与这个恶魔抗争，终于在上一周可以完全地压制住它。我从墙外的朋友那里得知你今天会来到这里，我觉得这是时候告诉你一切了......”男孩嘴角抽了一下，挤出一个难看的笑。
“可是你害怕我，你怕我会再一次伤害你。所以你总是想要逃跑，我发现我无法拥有你，我成了一个罪人。可谁会宽恕我呢？我已经没法回头了......”
利威尔默默地倾听着，尽管他无法相信艾伦所说的一切，但是他听到了男孩的真心。他在忏悔，作为一个差点堕落成恶魔的孩子。他看着对方水绿色的眼，那里干涸得没有光亮。“我无法阻止你留在我身边，如果有什么想要说的，想要做的，就去做吧。”他听见自己这么说道。
艾伦没有回答，紧握住他的手。眼前的人，是真实存在的，不再是幻象了。想到这里，一颗浑浊的泪顺着鼻尖滑下，滴落到利威尔的指尖。把他的手举到自己面前，以最虔诚的方式在上面吻了一下。紧接着嚎啕大哭起来。利威尔看着哭泣的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我爱你，利威尔......所以，不要再丢下我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