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在那和你再次相见的日子里（下）
集市往往在周日开放，等到那些从别村赶来卖东西的，和从家里出来买东西的把家什乒铃乓啷堆好，往往就到了晌午。好在这个国度处于一个一年四季都不会热的寒冷地带，即使烈阳高照，也不像是照在他们的身上。
利威尔被那个男孩抓着手，走在商铺之间窄窄的行道上，踩过被有意堆放的纸板箱和那些脏兮兮的布料，向着这条路的尽头走着，目不斜视的执着让他们显得和周围的村民格格不入。有点怕被拥挤的人潮拆散，他紧紧地攥着男孩的手指，低着头看着这个带给他安全感的人稳重，踏实的步伐。
这个人说，要他陪他来一次集市。
利威尔不知道这个人这么做的理由，如果是想让他以此和村子里的其他人好好相处，亦或是和那些与他有着隔阂的村民同归于好，未免有点太荒唐了。其实在他的眼里，这个比他大好多的少年比他还要孤僻，尽管他们两个人独处时那个人总是像一道明亮温煦的阳光，点亮他曾冷冻于深处的心，可是只要有除了自己以外的人和他打招呼，他总是低着头，沉默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就像是没有听见，漠然一切的态度让他对这样的男孩感到一丝陌生。
可既然不喜欢与人相处，那一天他又是为什么要帮助自己，又对自己这么好？一切都是那么无缘无故，可是又莫名感到合乎情理。心里似乎有个声音在告诉他，就该是这样。
“利威尔，你想吃糖吗？”天空上泛着正午的灰黄，那个人转过头，微笑着问他，不远处有一个铺子，好多小孩围着，等待老板把那些五颜六色的糖果倒在自己手里。
“嗯……”
看着男孩松开自己的手，向那个铺子走去。他的肩膀有点宽，让那十七八岁左右的身板显得像一个成人，但是青涩的面孔还是有着少年的活力，走起路来肩会有节奏地微微晃动。让利威尔想起了那晚他背自己回家时，那淡淡的体温和呼吸。
“利威尔，你来这里干什么？”人群里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利威尔转头，看见一个和他差不多年龄的女孩站在他背后，那个女孩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罕见的银白色头发让她显得更加冷漠，刘海用发夹夹住，看来是有意让自己的装扮显得成熟。
“黎各？”利威尔有点吃惊，他从来没有来过集市，在这里遇见了一个认识的人真的有点不可思议。黎各是住在他家后面的一个小女孩，但因为两个人都是不擅长与他人交往的性格，所以碰见了也只是打个照面，她会主动和自己说话，真的有点出乎意料。
黎各没有回答他，看了看已经走远了的男孩背影，深吸了一口气：“利威尔……那个人是谁？”他眨了眨眼，看着这个没有表情的女孩，她不像是在和自己开玩笑。
“他是我的朋友……”利威尔有点没底气，把那个人当朋友只是自己的私心，他并不觉得那个人有把自己当成可以倾心的友人，因为对方对自己的宠溺多于友情的宽容。
“真的么？我劝你还是离他远一点。”。黎各板着脸，小大人一样的表情让利威尔感到不适，“我看到好几回了，那个人在村子里，也去过你家那边，我本以为他是你母亲的追求者，可是感觉他身边的气氛总是有一种……”黎各打了个寒战，眉头不自觉得皱了起来，那是她害怕时常有的神情，利威尔感到她那明显的不安，“压抑感，他带给人的就是这种感觉……我看见他跟踪你，在你每次出门的时候就会在你身后跟着，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可是他绝对不会是你想的好人。”
利威尔愣住了，但是马上不甘心地反驳：“不！他是个好人，你不知道……”“那你知道他的名字么？”女孩说了这么多，像是厌烦了，最后看了他一眼，里面是嘲讽和轻视，“你有过朋友就知道了，真正会对你好的人会有怎样的一种眼神，那个人很明显……”女孩向他们相反的方向走去，她要去找自己的伙伴伊安了。“和你妈妈晚上招待的人一副德行啊。”
怎么会这样？利威尔失了神，没有注意到那个男孩刚才一直站在他们不远处，手里提着买来的一袋糖果，刘海垂了下来，让他显得那么沮丧。
“利威尔！我们走了……”男孩的手搭在自己肩上，却少有得那么重。他感觉递到自己手里的糖像是一颗颗毒药，里面藏着那些疏远他的孩子的偷笑，你有过朋友吗？你知道他的名字么？你什么也不知道。
“利威尔？”男孩轻轻地问道，抬手摸了摸他的头，柔顺的发丝在手里滑过，像是某种鸟类的羽毛。
“你的名字……”男孩没有让他说完，蹲下，抱住了他。他们拥抱着，让这个温暖无限蔓延着，“如果这个就是爱的话，我别无他求，除了你，我没有什么所苛求的了。”他听见那个人在自己耳边这么说道，这句话像是耀眼的阳光，花儿摇曳着热浪。
春天，要结束了。
离开黄昏不过半个钟头，但晚霞稀少得很，在被那些惨淡的红染成稀粉的小道上，利威尔趴在他的背上，黄昏的天空轻抚着晚风，看着一点点被拉长的影子，他感到有点不安。手指紧紧地抓住男孩的领子，像是要从肩上滑下去了。他一直在忍着，明明不悲伤，却怕要哭出来。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名字？”
“你不明白……”
“你上次说，你会走……”利威尔把脸埋进了他栗色的头发里，那里有着翻晒过麦禾的清香，“我不相信你——”太阳低低地挂在渐渐由红变得明净的天空，它的光线也似乎黯淡而冷却了，不再那么辉耀，而是流泛成平静如水的一片光明。树林蜷曲的小叶在风中飞腾了起来，从他们身边疾驰而过，发出细碎的闪光。
背着他的人站定了，虽然清新却不愉快地微笑起来，明明不寒冷，却似乎有冬天的凄凉恐怖逼近来了，
“所有的人，在某一天都会离开。我们都是逃不掉的。你想要某个人永远地陪着你，也许你并不要求更多，可是这个世界就是不会满足你这些小小的愿望，神是我们所见到最自私的事物了，他就喜欢看见我们因为失去而痛哭流涕的样子。”男孩重新托了托利威尔快要滑下来的身体，“我们唯一能做到，就是不要让那些自己珍贵的东西在心里留得太深，这样失去的那一刻就不会太过于难受。”
“你骗人……你明明就是不想让我知道你到底是谁……”利威尔抬起头，突然挣扎了起来，男孩一惊，手一松，他摔在了地上，很痛，那一刻，利威尔属于孩子的愚钝的自信，消失无迹了。
“如果不告诉我你是谁，你就可以在随时哪个时候突然消失，也不用担心我会来找你，因为你认为你只是在陪我玩个游戏……陪小孩子玩……就像你那天说的，你就没有真的把我放心上，你怕我会缠着你 ，你厌烦我了！”不知道是为什么，利威尔歇斯底里地喊了起来，摔在地上很疼，比从桥上摔下来疼一百倍。无奈他终于看懂了，这个人只是把他当成一个会无理取闹的孩子。“……是谁告诉你的？你怎么会这么想？利威尔你……”“你在骗我！你一直再骗我……”利威尔从地上爬了起来，嚎啕大哭了起来。泪水滴落在衣服上，那深深浅浅的印记嘲笑着他。一个转身，向大河跑去。男孩也急了，挠了挠头，无奈地叹了口气。
黄昏之后的余韵，头一次那么漫长，利威尔跑累了，坐在那条窄窄的小道上，他没有看到那个男孩追过来，心里面有种比失落还要大的痛，黎各没有说错，自己被骗了……可是他没有因此而讨厌那个男孩，只是一个人擦着眼泪，哭过了就冷静下来，刚才气在上头的话，回想起来有点难堪，可是如果不是他问了这些，他也不会知道真相。想到这里，鼻子又红了起来。
什么虫子在耳边嗡嗡乱叫，他用手去扑它，可是没有捉到，那家伙便变本加厉地叮咬着他的耳朵，他怕躲闪会掉进河里，只得任它放肆着，可是一会后就有了大大小小好几个红肿的包，他气急败坏地站了起来，挥手拍打着它。
“利威尔！你在这里……”突然有人叫他的名字，他一惊，手大力拍在了墙上，那只虫子一时没法逃脱，带着利威尔的血污死在了手下，可还没来得及回头，手被反作用力推回，身体一下子失去了重心，向大河倒去，“诶……”利威尔呆呆地保持着拍虫子的姿势，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即将落入水中，冰冷刺骨的液体一下子漫上了他的眼部，被水波吞没。
他最后看到的，是那个男孩穿透无尽的水幕，来到自己的身边，瞳孔是翠金的，他从来没有见过的颜色，像一轮小太阳在河水里荡漾开来，他拥抱着自己，那一刻，利威尔感觉自己拥有了整个世界。
两个人湿漉漉地躺在石板路上，那个人把他从水面上托起来时，他们都已经精疲力尽了，大河比他们预想的还要深，没有落脚点使男孩很难浮出水面。
“艾伦。”那个男孩看着干净得像是被水洗过一样的天空，尽管已经快要到黑夜，可依然明亮。“我的名字，是艾伦。”
利威尔躺在凉凉的石板上，身上的水渐渐溢开，在上面涂抹上了深深浅浅的墨彩。“我喜欢艾伦哦……”手指伸向天空，指着离他最近的那片云，云心是雪白的，从里到外慢慢渐变成参杂着月灰的柠檬黄，边缘沾上了一点类似于香水百合的莹绿色。
“我知道。”艾伦闭上了眼睛，把那虹膜底下无法抑制的鬼火掩盖，“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顿了顿，他扬起了嘴角，温和地笑了一下。
“是我们的故事。”
利威尔也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儿，露出了像白玉一样的乳牙，“艾伦好温柔啊……”艾伦伸向利威尔，紧紧地握了握那肉肉的小手。
“只是属于利威尔的温柔。”他们一齐触碰着天空满溢而出的色彩。
“所以，如果艾伦离开了的话，我一定会来找你的，直到我再次遇见你。”当看见他跳入水中的那一刻，两个人的误会就已经荡然无存。利威尔把头转向他，认真地说道。却发现那个男孩眼角留下了一滴眼泪，在夕阳下闪耀着，过了好久，淌到了地上，和他们的印在地上的水渍混在了一起。
“我不会再离开你了的……不会了的……”艾伦哭了起来，那在一个又一个百年里干枯的心，静待着骤雨的洗礼。
“我已经……不想再一个人了……”
风儿消散在空气里，死去的太阳灰暗地燃烧着，他们看不到，却是最绚丽的阳炎，耀眼得让他不禁闭上了眼。利威尔哭不出来，再难受的眼泪，也化在了年幼青涩的感情里，天空的彼方倒映出残影，他的手被艾伦抓着。
大概，还有很久，很久，可以享受这份温暖吧……至少这份温柔，现在是属于他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