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一碧如洗，偶尔有一两只白色的鸥类飞过。这里是埃及红海，由于没有任何一条河流主流流入，所以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清澈。远处一艘船艇从交界处驶来，在后面划开一道干净的白色浪线。

它是一艘潜水员的专用艇，上面的涂漆表明了它的身份。触到码头的浮板时震了震，马达声渐渐弱了下去……一个男人从位子上站了起来，拔了钥匙，然后从窗外探出了头："哦……天哪，别告诉我浮板又裂了。老板平常到底怎么在检查……"嫌麻烦地啧了一声，一脚跨过船的隔板。收了收栏上的绳索，然后纵身跳入水中，海水顿时荡漾开来，潮声起伏，像音符回荡在金色大厅。

他是这附近的职业潜水员，中国人，编号1005，牌号上刻的名字是王也。

王也抬头窜出水面，没有戴头盔所以头发全湿了，右手里握着一段已经断裂的麻绳，不禁低声骂了一句。空着的那只手把发圈解了下来，海水蒸发后盐巴会黏在皮肤上，到时候再披头发估计又要失手拔掉不少，"啧……下次要让她注意一下浮板的绳索……上了年纪的东西就是容易破，这个月已经第二次了。"顺手把扶栏上的那捆新的散开，打了个活结。"深度150……下次还要再下去一点试试。"王也上了船，脱下已经没用处的潜水服。长期在海滩上行走特有的古铜色皮肤在脖颈处分界，胸膛及以下是正常人的麦色，身体的肌肉线勾勒出潜水员标准的身材，不算很健壮，但是有着年轻人的精神。

抓起椅背上的衬衫，攀上了码头。

"啊呀呀，你不提醒我我还真的忘记了……那里已经断了好久是一直没有换，还好你已经处理好了。小也子就是靠谱。"潜水品租赁站的收银处，一个和他差不多肤色的女人麻利地在笔记本上算着账，听见王也的投诉，咧着嘴笑了。

"不是……老板，这一块是你负责的，当初划域的时候说的很好可是到现在全是我一个人在弄。我只是个打工的，出了什么事不算合同上的啊。"王也被这女人理所当然的回答弄得哭笑不得，看上去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问题。

"这样，要不加一条?帮我处理公事给你加钱，多少你提。"

"……不提钱的事啊，我只是希望你不要等到无可挽回时再想起哪里有什么缺的补的行吗，码头是决不能出事的。天天有船停靠，绳索断裂不是闹着玩——你能掏钱买来人命吗?!"

老板被他突然提高的音量吓了一跳，王也没好气地把手里提着的氧气瓶搁在了地上："……算了，帮我充满氧气，就当还人情。这次别算我账上。"

"你还要出海啊……明天要变天，再考虑考虑?"女人认错了似的走到氧气瓶边上，解开带扣并旋着阀，"附近来了些有趣的人哦，我记得你大学学的不光是海洋生物学吧，也许会感兴趣。"

"我没兴趣陪精神病人。我早就不当医生了。"

"是个小有名气的海洋学教授，好像叫诸葛什么……你们中国人的名字我一直搞不清，他儿子得了什么病要休养。"听见那个姓氏，王也动摇了似的晃了晃头。老板见他提起了兴致，马上把情报像豆子一样撒了出来。"对啊，你不是还有学心理学吗？那个教授说如果有人能让他儿子的病痊愈，可以在你总是说的那个什么大学……""夏威夷大学。"王也的声音变了调，夏威夷大学有着全世界最好的海洋生物学研究所，当初自己与其失之交臂。

"对对对，就是那个，他好像在那里任教，可以给那个人在某个讲谈会上留一个位子。"老板把氧气的接口卸了下来，旋上管儿。"怎么，有兴致了?"笑嘻嘻地仰着脸看他。

王也一愣，这才知道这个老女人一直在给自己挖坑。但是要跳出来也迟了，挂在鱼线上的饵太诱人，自己就算不爱管闲事，也不希望和幸运女神再次擦肩而过。也对她笑了笑，拿起桌上的笔，把账本上的一个计算错误圈了出来。

"再欠一个人情，他们现在在哪?"

其实这个海岸的确算是半个度假村，过了潜水专区就可以看见附近的山上五颜六色的别墅群。那个叫做诸葛栱的教授就暂住在其中一所，他是厦门大学的海洋学特聘教授，原毕业于夏威夷大学，学术界有名的大家。王也也是厦门大学的，但毕业一开始却当了心理医生，大海是心之所向梦之所往，所以现在逃跑来埃及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靠潜水和开船艇消磨人生。诸葛家好几代人才都是海洋学界的顶级学者，估计那个来疗养的家伙也逃不了这个命。不禁有点嫉妒，自己输在起跑线上，有人却一出生就在终点。

走上卵石阶，渐渐看到了那个爬满热带藓植物的小屋，里面好像有很多人，声音透过玻璃落地窗传到外面。他犹豫了一下，自己进去后怎么说?一个曾经是心理医生的职业潜水员，可以帮他儿子度过这个命劫——太他妈扯了。还不如说自己是来送外卖的。内心天人交战了一下，还是抬起手叩了叩门。

"……谁?"门后传来了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王也挠了挠头，下意识脱口而出："……我……我是潜水用品租赁站的……"

完蛋。他顿时给自己抡了一个嘴瓜子，他是推销员吗。刚想再扯个谎圆回来，却看见对方打开了门。"是Selena夫人推荐的那个男孩来了吧，快让他进来。"Selena就是老板的名字，给他开门的是一个女夫人，冲他微微一笑。他有些拘谨地走了进去，满客厅的人。老板估计早就把自己卖了，今天迫不得已了才和自己交供。有点无奈，但是对她给自己把握了机会又有点感动。

"王也是吧，老周的学生。我以前在厦门时见过你，能在这里见面也真是太巧。"刚才声音的来源就坐在沙发上，看了看他背上被汗水浸湿的衬衫，皱了皱眉头，"刚刚从海上回来?"王也有点不知所措，但还是实话实说地点点头："刚刚潜水考察回来……"

"里面有浴室，把海腥味洗掉。"诸葛栱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的话，"顺便换件衣服，别让那孩子闻到味道，不然又要发疯的。"

发疯?王也愣在了原地，自己要面对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病人?他实习的时候有见过因为工作压力癫狂的上班族，也见过天生就有疾病的未成年孩子。形象的例子一个个浮到脑海里。还有，为什么要让他洗澡?洁癖症患者还是什么。

照着夫人的指引到了浴室，对方见他一脸茫然，带着歉意地笑笑："……抱歉麻烦你了，工作才结束就要来帮忙。"

"不，因为是兴趣所以不太累。"礼节性地点点头，夫人从边上的衣柜里面取出一件衬衫，递到他手上。"我们家只剩他一个了……如果不是他爸爸一直希望有人能接他的位子，我也不希望让他这么受苦。你和他年龄相仿，会有共同话题的。"眼圈突然红了，转过身捂住眼睛不去看他。

"你是最后的希望了……如果这次还是不行，我会劝栱回去……"

"他一个人承受了那么多……我真的希望得那个病的人是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我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但我想要我儿子好好活下去……"

"孩子……求求你……救救他。我不希望再看到他那么痛苦的样子了。"转过身来，朝王也深深地鞠了一躬。他可受不了这等大礼，赶紧把夫人扶起来，却看见她早已泪流满面。

花洒的喷头把热水直接淋在他头上，为了洗去自己那几乎根深蒂固的海腥，王也往身上码了很多香皂。潜水员对海的依恋和残留是难以改变的，他的皮肤，他的骨骼，再到他的心都已经被那咸水浸染。他对于这天蓝色的领域的热爱也是与生俱来，从第一个鲸鱼玩偶到后来的发条轮船，都预测着他不可描述的未来。他说自己要学海洋研究，但最后依然在家人的抵触下选了别的道路。

可哪怕现在逃到这个没人看得见的地方，依然要为了理想重新捡起心理医生的牌子。他其实恨这个职业，它禁锢了自己的人生。关掉水龙头，确认了一下是否还有盐味儿没有洗去。

目光扫到边上的垃圾桶，里面塞着一团卷着的资料。洗澡时水溅出去了不少，但眼尖的王也看见了上面"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同仁医院"的标注。擦了擦手上的水，把它捡出来展平。当他看见上面的报告时，眉头皱了起来。

"……天，还真是一个难搞的家伙。也难怪要到这里来治了……"把它放在洗手台边缘，跨过浴缸踩在地巾上。隔着水雾，字迹若隐若现。

患者：诸葛青
年龄：25
就诊科室：神经科
病症：Thalassophobia

海洋恐惧症。

诸葛栱看见这个男孩把自己洗干净了，还特地验收了一遍。确定没有半点海腥味后放心地拍拍他的肩膀。

"那就交给你了……这条走廊到底就是。"

夫人给他的那件衬衫尺寸莫名很合身，估计就是那个患者的，和自己一个年纪，身材相似。使他对这个素不相识的家伙有了一丝好感。其实从一开始到这个别墅他就发觉了，因为海景房卖点所在，这里所有房子都面向大海。落地窗的设计便是如此，如果开着窗还能听见此起彼伏的海潮声。但是在这里却都是紧闭着的，而且一些有窗帘的地方都把景色挡的严严实实。估计是为了那个叫诸葛青的人，他的病已经使这个人不能接受任何与海洋相关的一切——但偏偏，他们家世代从事海洋研究，作为独苗，这份责任又不得不由他来承担。

可怜人，王也走到那扇门前，瞄了眼门缝，没有上锁。便旋开把手直接走了进去。

"你好，我是新来的医生，你就是诸葛青吧?"语气尽量地平和，他看见一个男孩缩在角落里，听见有人进来迷茫地抬起头。

"又是你们，我已经和他们说过……不要再来烦我了……我不需要治疗。"捂住耳朵，"出去。"

"那你也可以不把我当医生，就当我是你朋友。"抵触心理真强，和自己差不多大的人，却和小孩子一样要一点点哄出来，这也是王也讨厌心理医生的原因之一。

"朋友……朋友是不会做让我难受的事情。你现在在这里让我很压抑，能出去吗？我不想说第三次。"

"朋友是会帮助你的人，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别和我撒谎，我知道你是从那里来的……那个的味道……怎么也洗不掉。"诸葛青指了指王也的手，他自己也发现了，指缝里的海水腥始终没有彻底除去，在香皂的味道隐去后又浮现了出来。他日常工作接触海水都要用到手，这个现象说也说得过去，但这个男孩的嗅觉也太敏锐了……还是该说他太偏执，在强行挑刺?王也想起了手套，他以前在接触洁癖者时都会为了顺应他们带上以达到隔离效果。可是那副手套在租赁站，不可能大老远就为了这个回去一趟。他扫了眼四周的房间，看见了一些鱼类的素描和绘本剪贴画。"你喜欢画画?画的不错啊。"王也盯着一张蓝鳍金枪鱼的草稿，它还摊在桌上，橡皮屑落在鱼眼睛的高光上。男孩迟疑了一下，"我喜欢鱼。"

"我很喜欢鲸类，可惜它们属于鱼形脊椎动物。当初参加了一次考察活动，看见了虎鲸的幼崽聚落。"王也见抓到了他的喜好，顺藤摸瓜下去。"真好……但我更喜欢旗鱼。它的利嘴像长矛，很漂亮。"他停顿了一下，又加了一句，"在肉类市场看到过。"这句话的打趣味很浓，王也笑了。坐到他身边，伸出自己的手。

"为了自己喜欢的鱼也好，交个朋友吧?"

诸葛青看着面前的手，犹豫了一下，把手放了上去。也咧着嘴笑笑。王也认为这是一个好的突破口，掏出手机："我有那次考察的视频，你要看吗，旗鱼群落也不是没有遇见过……"可是在对方看见他的屏幕的那一刻，突然瞳孔缩紧，一把推开王也："滚!!给我出去——你们都给我出去!!骗子!你和他们一样——"他被这个人突如其来的变化给吓到了，男孩一个轱辘从地上爬起来站起来想要冲出门去，但是又被理智制止了；大声诅咒着，忍不住嚎叫着在地上打滚，泪水不知道什么时候淌满了整张脸，双颊被泪水浸湿。王也时不时从他凌乱的发隙看见他的眼睛，看上去空虚，恐惧。

"不……不要伤害他——求求你……求求你让他回来!!!"看见王也想要靠近他，更加惧怕地想要逃出去，对方为了控制住他的情绪不得不把他拖拉回墙边，只见诸葛青捂着脸全身发抖，痛苦的哭泣声依旧从后面传来。这巨大的反差让王也差点以为自己面前的是一个人格分裂者。

他竭力安慰着，一边叫着外面的人。如果这个人激动起来和自己动手他不一定压制着住。

然而只有他知道诸葛青情绪突然失控的原因。

他的手机屏幕前几天刚换过。

是一个人在海面浮沉，他竭力逃生着，身后有一阵铺天盖地袭来的啸浪，海天一色，被漆黑的乌云染成了让人绝望的色彩。

这是埃里克森•科尔的电影《极盗者》的剧照，在那个角色被海浪吞灭的一瞬间。

这一切都象征着，这个人，终将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