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火
风的声音，从某个地方传来。沙沙的，睁眼，天蓝色的穹顶像一大片龙胆花绽放，阳光是清晨的露珠。这里……是哪里？赤着脚，踩着的草皮软绵绵的，蓬蓬的蒲公英摇晃着硕大的头部，在风的催动下恋恋不舍地离开花蒂，飘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去了。特殊的芳香像是海盐和新草的气息，前方有一片湖，波光粼粼像金沙涌动。拂动的芒草里隐着一个人影，发丝随着风流撩动，美的像一幅画
“利威尔……”一声鸽鸣，刷啦啦地惊起迁徙的白鸟，人影转头，童稚未消的脸上浮现了快乐的神采，瞳孔澄澈地可以映出远方的景色，他在其中看见了自己，在风中微笑。下意识地向前走去，刘海向后扬起，草丝被吹进眼里，苍蓝色里泛出了彩霞的红光。脑海里形成了一个不完整的轮廓，墨绿色的斗篷贴在后背上，若隐若现的羽翼，利威尔…..是我。我就是利威尔，是你的……
水面不平静了，眨眼间铺天盖地地袭来。浪花翻滚，淹没的那一刻他才看清，那不是湖，是海。

离那次舞会才过了不到一个月，埃尔文自从那次舞会就再也没有现身，只有短短的书信来往，日子像是又一次归于平常，“收尸人”的工作还是在继续，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利威尔独自坐在镜前，看着里面消瘦的人形，曾经一头干干净净的黑发里藏了几撇银丝，耐心地把视野中的它们拨弄出来，一一拔去。但一想到看不见的后脑勺可能还有更多，难免有点烦躁。他已经好几天没有睡安稳了，艾伦那天所说的一直在脑海里回荡，回荡，他没法让自己不去相信男孩所说的，因为这是对他的梦魇唯一合理的解释。不敢再想，怕被此夺去魂魄。看着镜里的人，对他指了指自己：“我是谁？”镜里的人没有回答，只是抬着三白眼看着他。轻笑了一下，下三白的人有句话叫三白有剑难，喜欢驾驭他人，但重义气，容易坚守原则。他是么？毫无疑问吧？五官里面他只喜欢自己的眼睛，因为这样自己看人时会露出一丝自己所少的英气。又点了点镜子，“你是利威尔。”还是没有人回应，无奈地叹了口气，理了理头发。他居然会做这种蠢事。
“大哥，门口放着不知是谁寄来的一封信，上面写着你的名字。”法兰敲了敲门，从下面递进来一个灰白的信封。 “不知道是谁寄来的，如果是委托还是你亲自看看。”不会是埃尔文吧？心里咯噔一下，难道出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故?弯下腰，轻轻拾起。揭开火漆印，便舒了口气，这么清秀的字迹不可能是埃尔文的。打开折叠起来的信纸，愣住了。他没有想到，会是那个人。

Sina，是三堵墙里最高，也是最坚固的。两百年的风尘让它紧闭双眼，尽显老态。手按上石灰表层，抹下一掌尘埃。有洁癖的他皱起了眉头，抽出口袋里的手帕，想要把这玩意擦干净。“用这个吧。”身边的人递过一个水袋，晃晃荡荡里面装满了液体。利威尔也没有客气，接过拧开盖子。“你一点都没有变啊……”艾伦看着他仔细地清理着双手，略显宠溺的说到。“别和我说这些，我不是他。语气真恶心。”利威尔盯着指缝再检查了一下，判断有没有其他漏网之鱼了。把水袋还给男孩。“找我干什么？不要以为上次的事就这么过去了，我还没有原谅你。”一双手从他的腰间伸出，艾伦从后面抱住了他。男孩比他高了不少，脸埋在发旋处，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是在撒娇么……都说了我不是他了……利威尔犹豫了一下，没有挣脱。但是不舒服的抖了抖手。抱够了，艾伦便松了手。他知道眼前的人不喜欢这样，点到为止便是了。“我想给你看一个东西。”男孩独自走到一个阴暗的角落，拨开杂草传出金属碰撞的叮叮当当声。片刻，他提着两个铁鞘，又转身抛出一大捆皮带和一个风轮一样的机械。利威尔克制不住好奇心，也蹲下来研究着这些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立体机动装置。”艾伦解释道，冲他孩子气地笑了笑。“这现在只有墙外的博物馆里才能见到了吧？你怎么搞到的？”不可思议地感叹道，敲一敲瓦斯瓶，里面的气体是满的，叮叮的声音很清脆。艾伦拆皮带的动作停了停，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冷得他打了个寒战:“是么？连它们也被宪兵关押起来了吗。”利威尔没法否认，但也不想承认。只得低头看着光滑的金属表面反射的月光。“帮我一下。这里有几颗皮带扣崩掉了，新换的尺寸不太对，扣不紧。”
利威尔帮他系上最后一枚皮带扣时，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银白色的纱幕顺着墙壁垂下，偶尔看的见一两只蛾子在其中穿过。几棵光秃秃的树上面停着一窝黑鸦，嘎嘎地叫几声。直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腰部。没料到艾伦突然扯住自己的小臂，向后一拉，结结实实地跌进对方怀里。还没来得及发火，男孩便用软软的音调在他耳边轻语。
“起飞咯。”
没有反应过来，只听见男孩腰边啪啪两声，一股巨大的牵扯力把他们临空拽起，轻盈的像燕子一样。钢索绷紧，锚凭借着巨大的惯性钉死在墙壁上。利威尔听见了风在耳边撕裂，不敢睁开眼，瓦斯还在喷射，这带给他一丝安慰。可就是一瞬间的事，气流的声音减弱了。艾伦松开了喷气扳机，他们在空中失去了动力。“喂！你干什么……”在极度的恐惧和愤怒下睜开了眼，“你是想死么”还没有说出口，眼前的景象却让他说不出话来。
月亮在高空中显得特别的亮，甚至可以看见上面环形山阴影。月华因空气潮湿出现了，外圈显现出橘红色的光晕。一圈一圈颜色都不一样，内层是蓝绿色的，像极了男孩的瞳孔。云中水滴衍射而形成了月亮周围的彩色光环。眼睛不觉得睁大了，发出了小声的赞叹。艾伦抱着他，微笑着把脸贴到他的额头上。
“降落了哦。”扣紧扳机，月影变成了残像。他们在气流中坠落，在逼近墙顶时艾伦收回了锚，重新发射到合适的落脚点。脚重新碰到地面时，利威尔发现自己的腿都软了，艾伦体贴地搀扶住他，却被他拍掉了手。无奈地笑一笑，捉住他的指尖，示意他跟着他来。
到了南边缘地带，艾伦背对着他，伸开手。“利威尔，你相信魔法吗？”利威尔摇了摇头，把我当小孩子呢？艾伦转头，天使一般的笑容洋溢开来。利威尔眯着眼，想不到眼前的少年是一个藏着恶魔的人。“看好了。”男孩手举过头顶，拍起了巴掌。声音很大，他打赌墙下的人也能听见。时长时短，成了一段优美的旋律。渐渐的，男孩身后泛起了两三点荧光，他不停地拍，荧光不停地变亮。随着声音，不断上升，身后发光的云雾不断变得浓密。夜空中挂起了一片星海。仔细一看，利威尔发现，那全部都是萤火虫。大的，小的。聚集在一起，成了黑夜中除了月亮以外的光源。他们像沦陷在亮光的漩涡里，美得像是童话故事。蓝色的萤火和绿色的萤火交织在一起，映在对方的眸子里。男人伸出手，想要握住那可望而不可即的繁星。出乎意料，萤火虫顺着他的指尖，向下飞动。汇成了荧光的水流。他向哪挥动手臂，水流就向哪流动。“不会吧……”利威尔藏不住眼里的惊讶，让光流像长长的丝带一样拉很长，再重叠。艾伦也吸引了一片萤火虫，但只是让他们停留在自己手上，光斑有节奏地律动着。利威尔像是想起了什么，把手举到艾伦面前，冲他笑了下。“你在那个水里掺了什么，对么？”艾伦甩掉满手的荧光，抽出腰间的水袋，向墙下倒去。光流又一齐向着那个方向去了，像一条发光的巨龙。“这是向一个帮商会放牧萤火虫的人借来的，他每晚都要这样把萤火放出来，靠这种不知道加了什么的蜂蜜水领着它们。我说我帮他看管一个晚上，他都要高兴坏了。说终于可以放一天假了。”萤火虫飞尽了，墙上又回归一片漆黑寂静。
“墙外的萤火虫是不用这么放的，它们见到认识的人就会聚集起来。比这里的更亮，更有灵气。比起在墙内苟且偷生，墙外是没有边，没有顶的。一切都是自由自在，海边开着遍地的绮罗花，春天时很漂亮。还有龙胆，杏花……”利威尔站在他身边静静地听他描述着着，等他说完后，几乎不出声地说：“你想要我和你一起‘回去’？”
艾伦没有回应，低头擦掉靴子上的一撮泥土。许久，他点了点头。“我也不需要你马上给我答复，我可以等。时间……对我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不知怎么地，利威尔有点可怜起眼前这个男孩了，艾伦弯着腰他们差不多高，便伸手在他头上揉了起来。“喂……你这是在摸狗吧……”艾伦没有抗拒，任利威尔把他的头发揉得像棕色的草窝，但不知觉眼泪就掉下来了，冰冷的，和上次一样。滴落时倒影出干净的水绿色虹膜。“真的是脆弱的泪腺啊。”利威尔摸完顺手在他头上来了一记手刀，真的是前世的羁绊么？他心里居然在一点点接受这个男孩。我可不会爱上他，他自嘲地笑笑，想起了男孩有时会变成鬼绿色的眼睛。“我会考虑考虑的，但是你要答应我，不，答应那个两百年前的利威尔，不要让那个什么都不是的巨人掌控你的思想。你是艾伦•耶格尔，他可不希望看到你变成那一副鬼样子。”
Sina的顶上，晚风袭来，铅灰的云层呼訇地低吼，坠落，坠落，永无止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