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当他刚刚醒来的时候，看见房门早就被人打开了。即使是希望一个人待着，他也不会有锁门的习惯。条件反射起身，却看见身边早已有人坐着了。

那个男人坐在自己身边，看他醒了，点头笑了笑。“早上好，我擅自进来了……没问题吧？”

“王……也？”

诸葛青迷糊地说道，他还暂时没法分辨这是梦境还是现实。这个人突然出现在自己房里，而在这之前的五分钟，或许是半个小时，或许是一整晚——他都在回顾着同一个梦。是巧合吧，这是他第一次没有遇到梦魇，却是在一艘船的甲板上看见一个小小的白色的影子在风里晃动，自己则茫然回首，看见这个人站在他身后，带着笑意，然后扬手把同样白色的风帆挥动在风里，天空一碧如洗，飞过几只鸥鸟。

梦太真实，他几乎产生了自己从未醒来的错觉。

“要不要吃点东西攒力气，我等会儿想带你去一个地方看看。”王也指指门外，他嗅到了早餐黄油面包的味道，自从患病以来他就拒绝进食，但肠胃的绞痛感让他下意识地点点头。“你等一会儿。”对方抬手摸摸他的脸，然后拉开椅子，起身走出了房间。

诸葛青心里什么暖暖的东西喷涌而出，把手放在刚才男人触碰过的地方。颤抖地闭上眼睛……那里，有点发烫。

王也说要带他去的地方是赫尔格达附近的山落，因为还没到旅游的高峰期，所以一路走过去基本没有什么游客。一些居民看见王也友好地冲他打招呼，男人也用同样的当地方言回应，诸葛青低头跟在他身后，他对这里完全不熟，其实他本身不是一个怕生的人，只是因为心理障碍，他对自己信任的人以外任何事物都有一种犹如根深蒂固的恐惧。他都快忘记自己原本是什么样的人，仿佛一出生便如此。见他在后面不敢上前，王也把手伸过去，握住他的手腕。“大胆点，这里没人会伤害你的。”他不说话，但是对这个人笑笑。

“不相信我吗？”

不，而是除了你，我谁也不相信。诸葛青很想这么对他说，却不知道怎么回事想起了早上他摸自己脸的那一刻，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口是心非地摇摇头，王也皱皱眉头，从包里拿出一块领巾，是灰蓝色的，写着潜水员的编号。走到他面前，小心翼翼地蒙住他的眼睛。

“如果我想要害你，随时可以把你推下山崖……但我不会这么做的，尝试着依赖我一下吧，跟着我走。”在他耳边说着，这下什么也看不见了。但是却变得很安心，因为，耳边只有王也一个人的声音。诸葛青不知道自己嘴角已经上扬，流露出一丝绝迹很久的，安心模样。

青石板，上阶，拐角处的草木清香，记忆着每一处脚步的烙印，王也轻车熟路地带他走上一个观景站，站在山缘的平台上，手紧紧抓牢身边人的衣袖。因为眼睛被蒙住了他什么也看不见，所以把手放在木质扶栏上，感受里面的砂砾和纹路。风起了，夹着细沙，吹得脸颊发疼。山脚下是另一侧的民居，在阳光下瓦光闪烁。

“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吗？”身边的人给他理好领子，然后往后拉了拉。“我听见山风……流水声……”诸葛青如实回答道，那个人像是笑了，把他的手握住，向前伸引，“等会儿你感觉到什么，和我说。我要你具体的回答。”手被动地触上一个冰凉的管状物，细微的脚步声在周遭窸窸窣窣响起。然后什么被转动，发涩的橡胶和铁锈扭杂在一起。什么流状的液体低落在他手上，凉凉的。“……有东西在我手上流淌……像是水。”他把手合拢，让流状体从指尖穿过。

“是海，这个水龙头可以给潜水员提供稀释的海水来适应盐度。”对方一把扣住他听闻后猛地抽回去的手，“试试看，不会出事的。它就只是水而已……相信我……”

“你……说什么？”

诸葛青感觉自己听到那个词全身都在发抖，窸窣的林海在脚下发出沙沙的涛声，他下意识地想要逃跑，但对周围环境的一无所知和蒙着的视野显然更为恐惧。“……你……你把我带到这里就是为了这个？”对方在他手心按了按，“求求你……别这样……你知道我不行……”声音已经变了调，一开始无害的水流现在成了悬崖勒马颤颤巍巍的涯石。

“相信我。”男人把水开大了，顿时有不少水溅在他的脸上。

“不——关掉！我不要……”被紧紧抓住的手在挣扎下腕部发红，“——王也！！”诸葛青用另一只手摸索到这个人的衣领，他真的害怕了，眼前漆黑一片，水声回荡在整个脑海里，甚至连王也的声音他都无处可寻。

王也缓慢旋上水龙头，把他默默地拉进自己怀里。用手抚摸着他的背部安抚着情绪，“我不会强迫你什么……但是你必须迈过这道坎。”

“我不能……很害怕……海从我这里夺去了什么，可我忘记了……我怕它把我也吞掉。”诸葛青把眼睛努力睁大，除了黑暗什么也看不见。王也叹了口气，牵起他的手，凑到他耳边说：“那我这样你不介意吗？我对你又何尝不是一个陌生的存在，我也会给你带来威胁，甚至更可怕。”

“可你为什么哪怕和我待在一起，也不愿去接近那个此刻万分平静的地方？”

“不是这样的……你在我旁边……我很安心。”他轻轻地说道，没有底气似的。

王也叹了口气，他心里清楚，心理疾病很容易让一般人对自己有好感的对象产生依赖心理，自己可能取代了孩子心中的保护人地位，就如同失群的幼雁找到形同自己母亲的成年鸟类都会凑上去寻求依靠。虽然他需要的就是这个，诸葛青信任并需要自己，以此为媒介，让他慢慢地熟悉海洋的气息，逐而克服恐惧。可他同时也在惧怕着另一种情况，就是这个人对自己过度依赖了，认为他可以为自己挡住灾祸。这样往往会事与愿违。

“你能记起来是什么吗？被夺去的东西。”

诸葛青摇摇头，“原先还记得，但是有人给我吃了安非他命……现在全忘了。”

“你当时没有反抗……？”

“不敢，家里人让我听他们的。如果我反抗，有人还用带电的仪器刺激我的神经……”他抓紧了王也，“一次刺激性治疗中我感觉自己刹那间成了另一个人，变成一个很小的孩子，想哭，却口腔鼻间都是海腥味……”

“他们这样还能被称作是医生吗……没有经过上报就擅自使用毒品型兴奋剂是违反法律的！”王也没来由地感到了愤怒，但是又马上被自制力压抑下去，沉默地看着对方的难以表述的神情。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总是梦见一个孩子，不光是梦见，甚至清醒的时候也会感觉到他在我旁边……不是恐惧，相反……每次他一出现，我就会感觉自己变回了那个正常人……他不是我意识的一部分，是突如其来的……在有东西被夺走的那天……”

声音很轻，像沙石一样，消散在风里。

“你确定是从那天开始的吗？”

“嗯……我能感觉到，家里人在骗我，我和他们说了这件事，他们都告诉我是我的错觉。”自嘲地笑笑，“可能是真的吧……毕竟我发起疯来什么胡话都会说。”

王也把诸葛青脑后的结解开。这下他终于能看见周围的景色了，他们站在山岗的半腰，木材固定的平台凌空凸显。脚下是在山风里沙沙晃动的热带林海，把手指向那边的一片水光，“听我说，那里，是红海蓝洞……潜水者的地狱。”诸葛青揉了揉眼睛眺望着，他对这个颇具名声的景点也有所耳闻，但不知道王也为什么话锋一转讲起了这个。

“它之所以危险，是深处的众多欺骗性因素。除了陷入52米的氮气迷醉外，由于在拱桥、开放水域以及蓝洞本身之间奇怪的角度，里面的出口十分难以找到。因为昏暗的光线环境，大部分的光线透过其从外部射入，并且缺乏参照点，所以通道看起来比实际的更短。”男人耐心地给他讲解着，但诸葛青发现他的眼睛刹那间明亮了一下，“但也因此充满了吸引力，任何潜水员都会以自己能从那里活着回来而骄傲。”

“你不知道我的正职吧？我不光是一个心理医生，还是一个职业潜水员。到那里去是我的理想，是我这辈子一定要做的事情……”他缓缓地转过头，和诸葛青对视着，“……哪怕我会死在那里。”

“那……你不害怕吗？”

“害怕，但是从我第一次遇见大海，我就知道自己属于这里——我不会因为胆怯而逃避它，它让我有了理想，让我有了毕生追逐的目标。我不会去畏惧它，相反，我敬畏它。”王也对他提出的问题这样回答道，“你也一样，如果你惧怕黑暗，不妨想想，你一开始就存在于那无尽的幻灭之中。它的形象反而会变得可亲。 ”

“我会向你的家人弄清楚那个孩子的事情，就像现在这样，不要对我藏掖什么，我是你的医生，也是你的朋友。但是我希望你能答应我，尝试着去爱这个地方，海本身无害，让你产生恐惧的必然是另一件与其无关的事情。”从口袋里拿出一块铁牌，上面的金属链叮叮地响了响，尾部有一块鲸鱼的铁饰。

“这个送你，记住上面的编号，1005，如果哪天我没有来找你，可以去海边的潜水品租赁站。把这个给老板。”王也把这个戴在他脖子上。

“我在治好你之前会一直陪着你，等到你不需要了，就还给我。这块排号可以在这个区里找任何潜水员帮忙，当然，还有别的用途……你以后会知道的。”

“我已经把我最重要的东西给你了，好好保管。”

诸葛青不知道这些话后面的含义，但是顺从地点点头。冰凉的触感，渐渐在锁骨处蔓延开来……

提示：潜水员的排号在一些地方同军队相同，若其葬身海底，其亲人可以靠这个来要回他的遗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