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利】哑剧

    我是一个编剧,平常喜欢站在卡卢索桥上,看着远处卢浮宫的不灭灯火构思情节,这种办法很灵。它连接着卢浮宫和奥赛美术馆这两座巴黎宝库,浓郁的艺术气息就这么在不同时代的碰撞下绽放。比起在家里封闭的窗台边喝着啤酒荒废时光,我更喜欢在这褪去一切华丽花哨的石桥上对我笔下的角色倾吐真心,因为我相信他们已经在生活和情感的浇灌下成为了一个个独立的个体,从纸片上走出来了。

    我经常看到两个人在这座桥上行走,他们像是兄弟,总是很亲近地挽着手,从桥的这一端走到另一端,再从那一端走回这一端。期间他们很安静得不说一句话,除了高个子的兄长拉拉弟弟的衣袖,示意他看一下荡漾在河面上的法国古典主义建筑,随着波浪被一点点打碎,再融合。他们可以这样沉默地欣赏一个小时,亦或是更久。

    但是唯一让我疑惑的地方,是他们从来不会松开对方,哪怕是毛糙的自行车手紧挨着他们冲过,哥哥也会紧紧地抓住弟弟的手。好像是生怕他会就此而消失,从来不会相隔五厘米以上的距离,个头小的也很顺从地任他抓着。看久了,就会感觉他们和桥上的一切景色都宛如浑然天成,他们带来的是和谐,是平静的吉他曲。

    我被他们俩的感情所打动,有一天,我终于鼓起勇气,上去和他们搭话。出乎我的意料,那个看上去作为兄长的好像没有听到似的,径直从我身边走过去了。很意外,瞬间有一点失落,他和我想象中的不同,少了那么一点尊重。弟弟却回过头,看了我一眼。

    “……有什么事吗?”他的声音很好听,让我想起了蓝天下飞散的鸽群,还有倒映在塞纳河上的夕阳。我生怕他误会,和他解释道。

    他明白我的意思后笑了,说,我们不是兄弟,是情侣。和你想的不一样,我比他年长一点。

    我意识到自己失礼了,连忙道歉。他摆摆手,示意着没有什么。“这种事经常发生,已经见怪不怪了。”他说道,期间那个高个子的男孩一直在他身边,攥住他的袖口。看着我的眼神里有种野兽一样的暴躁,我有点胆怯,略略后退了一步。

    他叹了口气,转身。没有说话,而是抬起手,比了几个奇怪的手势。他的手很修长,起起落落像上下翻飞的蝴蝶,男孩也马上用手势回应,他们用这种奇怪的方式交流着,我马上明白了,那个男孩是聋哑人,只能看得懂手语。年长的像一个神奇的驯兽师,又像是指挥手,让这个人慢慢得平静下来,男孩看向我,略显羞涩地笑了笑,比了个手势,拇指外翘,其他手指弯曲成庭宇的形状,紧接着又转换了其他的姿势。我看不懂,向他的恋人寻求帮助。

    他笑了笑,他在向你道歉,刚才没有理你很抱歉。我请他转告,没有什么,突然打扰你们我也不怎么礼貌。他照做了,我发现男孩其实是一个很温和的人,就是做事有点冲动,往往会不经思考办事。

    和他交谈了一会儿,我知道了他的名字是利威尔,那个男孩叫艾伦。男孩的名字很像英国人,他听我这么说点点头,说他们的确是从英国来的,艾伦喜欢旅行,到了一个国家会居住一年左右再离开,现在已经去过了瑞士和德国,他们来到这里七个月了,平常利威尔白天挣旅费,晚上就陪他来这里散步。

    我问他,他们这种手语和我平常见到的那种不同,并不是国际通用的那种,既然要和别人交流为什么不采用那种更广泛明了的呢?他解释道,艾伦不喜欢聋哑学校封闭的教学方式,所以那些手势教了就忘,根本没有记住过。无奈之下他只能从网络上找到一些别的简单的手势,然后再教给他。大多数都是二十六个字母的变形,辨认起来还是很方便的。

    他不在乎怎么和别人交流,在他眼里,只要我看得懂就可以了。他也懂一点唇语,但我只在叫他名字的时候用这种方法。利威尔揉揉他的脑袋,男孩很顺从地低下了头。

    利威尔,你看。他突然用手指着塞纳河左岸的的巨大美术馆,它仍然保持当年作为车站的风韵,他仿佛看见了里面已经多年没有敲响的车站大钟。利威尔,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他的手比划着,拇指向外掰,食指也伸得很直,其他的都合拢收在掌心;再是把这两个手指收拢,把其他的手指舒展开来;右手竖起拇指,左手比了一个胜利的符号。重复了好几遍,我才反应过来,他比划的是树叶(leave)。可是刚才他面对的,分明是在灯光照射下呈现琉璃蓝的落地窗。

    “他没法分辨蓝色和绿色,他知道叶子是绿色的,就觉得那是叶子。不过我也不想去强行纠正他,他喜欢就好。”利威尔和我解释道,我看见他眼里一闪而逝的落寞,他的眼睛是很漂亮的苍蓝色,剔透程度大概春天浪风下的格陵兰海也不过如此。艾伦在不远处看着奥赛美术馆的倒映,河面上的游船从中间把它劈成了两半,不一会又重新合拢,如竹筷划过蛋清,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你眼眸中的他,是什么颜色的呢?

    风带来了一些河滩上的沙土,我眼前的世界渐渐模糊了。

    我在第二天的晚上又一次看见了他们,和他们打招呼。他们看见我后就走过来,和我站着聊会儿。我在利威尔的帮助下学会了他们的那种奇特的手语,和通用语不同,通用语目的是用一个手势来表达一个抽象的概念,而他们是用手势来一个个把想要说的话拼写出来。只要学会了和艾伦交流就显得很轻松,我指指我自己,比了一个名字(name)的手势。

    “赛琳娜(selena)。”我比划道,“我的名字,是赛琳娜。”他懂了,像一个孩童一样笑了起来。艾伦,我是艾伦。他也回应我,好像是第一次同利威尔以外的人沟通产生的兴奋感。用英文来表达对我来说没有难度,我是在英国读的大学,所以和法语用的一样流畅,可以很清楚地把我想要说的比划出来。我问他,利威尔先生在你眼中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回答,利威尔对我很好,他从来没有厌烦过我。我知道的,我爱他,他也爱我。我看向利威尔,他笑着看我们,这是一句答非所问的话,利威尔把手横过来,伸出食指和中指。然后再把手指蜷在一起,中间露空,最后,除了食指以外的都收了进去,食指弯曲,像曲颈的天鹅。

    笨蛋。

    我邀请他们一起去看戏剧,艾伦很快就答应了。利威尔有点犹豫,我告诉他,这是晚上的戏票,而且时间也不是很长。完全不用担心会影响第二天的工作。他不像是在担心这个,但是坳不过艾伦,还是答应了。我把票给他们,约好八点半在巴塔克兰剧院门口。他们住在第八区,和十一区隔的有点远。我当时担心他们会因路途而迟到,可当我穿过伏尔泰大道,找到明显的50号门牌时,发现他们已经在那里等很久了。我问他们怎么这么早就到了,利威尔告诉我,艾伦不喜欢让别人等,这是英国绅士的老毛病。

    巴塔克兰剧院是一座集艺术欣赏和餐饮为一体的音乐演出场所,它在一八六四年被修建。我很喜欢它的中国风格,不能花大价钱去上流社会的巴黎歌剧院,这里反而给人意外的亲切感。名字由来和法国德裔作曲家奥芬巴哈的轻歌剧“Ba-Ta-Clan”有关。这家剧院在一五年的人质劫持事件中被毁坏,修复后仍然保留了它原来的特色。来这里不会让利威尔他们难堪,也不会给我们添不必要的麻烦。进去后艾伦紧紧地挽住利威尔的手臂,好像生怕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他会把自己丢在这里。利威尔也是第一次来这里,他没来过第十一区。我把票给了检票人员,一切都很顺畅,包括看戏的时候。

    我看见艾伦绿色的眸子里倒映出舞台上那些演员复杂的动作,我不确定他能不能看懂,我没有告诉他这是哑剧,怕伤到他自尊心。利威尔握住他的手,平静地表达给他。

    你喜欢吗?

    我喜欢,很好看。

    不同于舞台上的,他们俩自己就活在这样的一场戏剧中,演员只有他们两个,也不会有人懂他们表达的一切。他们不在乎,因为他们的观众只有对方。

    我和这两个人的友谊一直维持了很久,工作之余我经常带他们游览法国平民的风景名胜。他们无声的交流总是会一次次地打动我,在奥赛美术馆参观时艾伦点点指示牌,上面写着“禁止喧哗”。

    我不用担心这个。他笑着变动手势,这是小少年细致入微的温柔。利威尔把食指和拇指弯曲成鸟喙的形状,张开手掌,又变回一根手指伸得笔直,最后把小指慢慢舒展开来。安静(quiet),他这么说道。艾伦马上放下了手,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了,偷偷侧过身,对着玻璃打手势,利威尔从倒影里看到他快速地变动手指位置,我也看到了,那是用聋哑人特有的自言自语方式。利威尔要我安静,不能吵,不然他就不理我了。

    我要乖乖的,不要惹麻烦。

    之后有一段日子,我因为忙于写一篇新的剧本一直没有时间和他们联系,他们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要来找我。等到我完稿后再一次来到卡卢索桥,发现他们已经走了。仔细一想,已经快一年了,爱旅行的人不会因为某个地方而结束自己的梦。我知道他们已经离开了法国,但是不知道他们会选择在那个国家再一次定居。我们不会再见面了,我站在桥上,河面吹来的风很凉。难得地感到寂寞,但是嘲笑了一下自己,没有必要。

    直到那天我躺在沙发上,看着里面的旅游台帅气的记者站在意大利米兰大教堂的前面报道,今年的迁徙季广场上照样有许多鸽子在此停留,哥特式的建筑上闪烁着彩色玻璃的光亮,鸽子褐色的瞳仁倒映出摄影师笨拙的大块头摄影机。突然,我从广场的另一边看到了两个人,两个我认识的人。
   
    我看到在屏幕的边缘,艾伦和利威尔在人群里,鸽群的中央。卖好运的红手绳的黑人横冲直撞在里面穿梭,激起了一大片鸽群扑啦啦地飞起,一瞬间镜头处被白羽遮挡,但是我看见,在鸽子包围处,艾伦激动得扬起了手,掌心是捏碎的饼干屑,光点汇集在那里好像硬币燃烧。手臂上停满了好多白的灰的青的花的迁徙鸽。我看见,他用还能活动的那只手,对利威尔说。

    鸟!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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