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利】立约 (下)

   当他走进利威尔的病房时,院长也在里面。利威尔在三天前就已经没办法直坐起来,更别说看书。艾伦因为忙于手术所以也没法来陪他,如果想要在心脏移植时为他执刀,手术记录的好看不提,技巧方面起码要再提升好几个台阶。看到院长时他腾地一下站直,慌忙问了个好。

    院长是一个叫做埃尔文•史密斯的男性,不像奇兹教授这种靠着助教爬升的小人,他在医学界的名声颇不错,大小手术怎么说也接过上百起,还是教授之前坚持要在最前线,把救人当成己任。艾伦和让就是他一手带出来的,现在两个人都成为了可以在手术室独当一面的角色,也都是他的功劳,按理他得叫埃尔文老师,但是这样显得有点失礼了。

    埃尔文微笑着对他点点头,回头和利威尔说:“明天我再来,放心,不会影响工作的。”利威尔点点头,把视线转移到窗台边还在滴水的百合花上。

    院长好像是特意要给艾伦留一个可以和利威尔单独交谈的空间,他一走顺便带上了门。艾伦也不说话,低着头记录利威尔的血压值和心率。两个人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在房间里,除了按压按钮的滴答声简直寂静得空气都要凝固。

    “听说你前几天做了一个保留性左室切除术,怎么样?”过了好久,利威尔率先打破了沉默。

    “嗯……因为有看过前辈的手术视频,所以还算顺利。”艾伦回应道,差点写错数字。利威尔闭起眼,不说话了。

    “我先走了……普通病房新搬进来一个患者,有很多地方要帮忙……”他找了个理由想跑,这样压抑的气氛让他不知道该干什么,只能尽量少说少犯错。利威尔嗯了一声,算是允许了。

    当艾伦关上病房的门时,他还没有想到,利威尔不说话的原因是他的身体状况已经不能让他长时间开口了。等到一个月后他在办公室里听到利威尔房间里的躁动,随即接到护士打来的有线电话时,差点打翻了装满咖啡的马克杯。

    他一路狂奔,撞开利威尔房间的门时发现他已经昏迷不醒,护士和阿明手忙脚乱地接仪器给他输氧气,闹哄哄地大喊血压降低到六十以下,心率极度混乱,需要立刻动手术。让对他大吼,阿明扯着嗓子说柯尼已经联系过资源站了,匹配的活体心脏有,可以马上送过来。但是路程很远是在里昂,大概有468公里赶过来需要两个小时以上。他也扯着嗓子回答说送手术室准备手术,一切以患者生命为主。

    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奇兹直接打了有线电话到利威尔房间里,电话那头的他冷静得出奇,“不能给他做手术,他会死在那里的。”

    声音不响,在已经闹成一锅粥的病房里显得那么轻微。但是却像给艾伦头上淋了一盆冷水,那么的绝情。

    “……你疯了吗?他死在这家医院里你以为你就可以当上院长了吗?”艾伦的声音沙哑,他难以置信奇兹可以说出这样的话。

    “他没有家属签字,我们可以不担大部分责任。在没有人对他的死负责的情况下动不动手术就很重要了。”奇兹倒也不生气,大概是认为利威尔在哪里死是当务之急。艾伦气急败坏地把电话狠狠地磕在挂档上,对乱糟糟的医护人员大吼:“推手术室!先进行术前手续,移植的活体心脏可以等开胸后再等,两个小时!患者可以等两个小时!让柯尼他赶紧的,时间不等人!”

    他头一次感到,从病房到手术室的距离有那么远。途中他一直紧握着利威尔冰凉的手。他知道他还活着,不管什么时候这双手都是这样冷冰冰的。奇兹发现自己的电话被艾伦挂断后也带着一些人从走廊那头赶来,感觉这不是一场手术而是一场战争。艾伦不怕这个老家伙,他只怕利威尔经不起这般折腾。就像他刚才说的时间不等人,如果时间那个畜生养的让利威尔死在床上他就要了时间的老命。可是还没到手术室门口他们就接到柯尼的电话,说是资源站的心脏运到至少需要三个小时,可是开胸后的利威尔再怎么坚持脑死亡之前也只能等两个小时,艾伦急的快要跳起来了:“更近的!又没有更近的活体心脏资源?!巴黎也有一个资源站联系一下阿尼,她就在那里!”

    柯尼在电话那头冲他大吼他现在拿的就是巴黎资源站的,里昂那头坐地铁也起码要两个小时,赶过来根本来不及。所以一考虑到时间因素他们就联系了阿尼,现在他被堵死在丘吉尔大道没法前进,狗日的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车!

    “去你妈的你知不知道这颗心脏我们等了多久了?!这里是巴黎又不是伊斯坦布尔!直升机,叫医院的人准备直升机!”艾伦急的直飙脏话,身边的护士推着病床,躺在上面的利威尔面色苍白,带着氧气罩呼吸困难,好像片刻就会离去。电话那头的柯尼看着前面的车队完全没有松动的迹象,发现另一只手机也响了。在不远的波尔多附属医院里,也有一个等待着心脏的孩子。

    丘吉尔大道堵的一塌糊涂,但是通往第八街区的香榭丽舍大道还是可以在一两个小时内赶到。他捧着冷冻箱的手心里都是汗,犹豫着要不要告诉艾伦这件事,但是资源站的人已经率先打给医院了,护士把电话递到艾伦耳边,阿尼在电话那头冷静地告诉他,有一个比利威尔还需要这颗心脏的小女孩,而且她为此已经等待了三年,如果他选择利威尔,以他的身体状况不得不进行异体心脏移植,风险极大就算他们拼死抢救他也不一定活的过来,反而会白白浪费这颗暴露在空气里就只有半个小时生命的活体心脏;但是如果给了那个女孩子,她的身体状况完全可以接受原位心脏移植,她很年轻,而且有亲人在等待着她。阿尼的话理智得没有一点感情,分析得完全没有让艾伦反驳的空隙。他快要被巨大的压力挤爆了,眼泪不争气地掉落下来,滴在利威尔颤抖的手指上。“你知道的……他不能……利威尔……”他话都说不完整了。

    什么东西抓紧了他的手,他低头一看,利威尔眼睛睁开了一条缝,里面像格陵兰海一样深邃的眼眸倒映出他落泪的影子。呼吸罩下的嘴艰难地一开一合,手术室的大门已经开启,他对艾伦摇摇头,嘴唇嗫嚅说着什么,抓着他手的那几根指骨节泛白,不像是一个濒死的患者的力道。艾伦把电话推给让,手术一开始他就是第一助手,两只手空余出来紧紧地扣住利威尔的右手,他的瞳孔已经开始没有规律地抖动,像猫一样放大缩小,这是即将昏厥的征兆。

    “……给……她……”几个字从氧气罩后面出来他难受得没法正常呼吸,胸口疼,要被撕裂的疼。和之前的不一样,不是心绞痛和心律失常。

    “我……不……”他再一次说道,指甲掐到了艾伦肉里,留下了殷红的印子。艾伦痛苦地摇摇头,不要。

    “救人……”利威尔神情一下子松了下来,什么东西在他眼睛里被击散,像打开的鸡蛋清,瞳仁一下子变得浑浊,心电图发出难耐的噪杂声,从还有着波动坠落成一条无可挽回的直线。抓住艾伦的手脱落了,成了毫无反应的空壳。

    艾伦在他耳边大喊,他听不见。这是突发的心血管堵塞,如果利威尔现在昏过去了别说两个小时,现在就会死。阿明和奇兹在手术室门口争吵着,他不允许利威尔进去死在手术台上。这一切就像是耳鸣,嗡嗡地闹着。他两眼一黑,跪在了地上。护士失声叫道,手忙脚乱好几个人来把他扶起来。发现自己的手开始抖了,面对利威尔平和的脸,看来是拿不起手术刀了。

  颓然瘫坐在地上,最后的理智让他对那些人摆摆手。结束了,已经不需要了。

    没有家属来料理利威尔的后事,他和艾伦埃尔文走的最近,他俩就自愿操办了一切。等到他们把利威尔的东西全部从病房里搬出去后他还不愿意相信利威尔真的死了。埃尔文递给他一个很沉的袋子,他打开了里面全是利威尔曾经看过的书。打开来散发着青松味,上面干净地写着很多笔记,但是意外的,他看见了自己的名字。他用疑问的眼神看着院长,而那个人只是说道:“利威尔在一个月前交给我的,说这些东西对你有帮助,希望你可以认真地去看。”一个月前的利威尔已经不能再从床上做起来,也不能长时间的阅读,现在他终于明白那些书籍的去向,和埃尔文屡次出现在利威尔房间的原因了。

    他自那一天之后多次在梦中追寻着利威尔的身影,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有一种欲望,想要紧紧地抱住他。不是想要追赶那个人,而是他认为这样利威尔就不会走了。执着于一个患者,就会把他当成自己生活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不是亲人,也不是朋友的关系。他也说不出,但是就是感觉一下子心里就空了。

    利威尔走后的第二年,他辞去了医院的工作,不管朋友们和埃尔文的百般劝阻。

    等到让再一次见到他,是在第四年春天的拉雪兹神父公墓。当时他骑自行车锻炼身体,碰巧看见艾伦捧着一束白色的鲜花向入口走去。他挠挠头,也跟着进去了,不忘记给自行车上锁。等到让快要跟上他的脚步时,艾伦停下了,把鲜花放在一尊墓碑前。

    上面很简单地刻着利威尔的名字,除此之外别无他物。他来这里的目的也很明白了,让知道艾伦早就发现自己在跟着他,便走上前邀请他去公园的长椅上和自己一起吃早餐。艾伦没有重遇旧人的兴奋也没有阔别多日的感伤,只是淡淡地点点头,好像他们在这里相遇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当他喝下最后一口咖啡时,看见艾伦仰着头望着即将消失的航迹云。“那件事给医院添了不少麻烦,虽然不想承认,但是从医院的立场来说,奇兹当时的做法没有错误。”让打开三明治的包装,是他一向吃的肉松火腿。艾伦没有说话,碧绿的眼睛望着空旷的天空,他好像还在梦里,做了一个长达四年的梦。

    “但是从医生的立场来说,他的做法是错的。他不能放弃患者。”等到云雾全部消散,他把手里的芝士汉堡放下,从衬衫口取出一条银色项链,上面挂着一个小小的十字架,很精致,刻着一个同样精致到五官的耶稣。

    “你什么时候开始信教了?”让问道,凑上去细细观察那个耶稣像,艾伦笑笑把它收回领口里,“我从离开的那一天就开始想,当年的心脏移植,是不是有更好的解决方案呢?比如人工心脏,对于我们来说只要坚持向上头申请,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没有什么事会没有解决的方案,神是不会把我们逼上绝路的。一定有一个两全方案可以让利威尔活下去,或者至少延长他的寿命。可是我当初什么都不知道,其实并不是我没有放弃利威尔,而是他一直没有放弃我。”

    他转头看着让,很认真地说道:“我并不是放弃了当医生,我在很多方面还不够成熟。当医生就是为了救人,可是我当初的选择让利威尔离开了。他给我的书我都在重新看起,这个人不会看不出我的懦弱,也不会看不出我犹豫的理由。所以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选择了那个女孩。那个孩子现在生活的很好,我不会去想如果这个心脏给了利威尔他现在会怎么样。他说的对,我们的职责是救人,但不能以此为由来杀人。不管那个患者是谁,只要来到医院,站在我们面前,一定都是充满痛苦的。我们不能妄自选择谁,而是要努力做到让他们都活下去。”让愣住了,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面前的人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会因为不满而和教授作对,不是那个会因为一点小矛盾和自己大打出手的艾伦• 耶格尔了。

    艾伦从椅子上站起来,远处的教堂敲响了钟声。他把没有吃完的汉堡用塑料袋重新装起来塞进包里,他还用着四年前在医院用的公文包。

    “我先走了,今天是礼拜天。”他轻声说到,对着让点点头。让和他挥挥手,看向已经不复存在的航迹云。

    他为什么要和自己说这么多?让暗自琢磨道,这些话和他现在的生活可以说是没有半点关系,但是这好像不是那个人敞开自己的心扉,向自己倾诉这些年的感触。而像是和自己约定,做一个飘渺但是很有实体感的约定。

    不,也不像是和自己的。他在讲话前一直看着天空,和那根银挂坠,他是在和利威尔,亦或是那个人们所谓的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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