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问的一切的确使我喜欢；但是那红水的沸腾很可以解答你问的两条中的一条。
你将看到里西河，不过是在这深渊外面。
就在幽灵们用忏悔摆脱了罪孽之后到那里去洗涤自己的地方。"
王也听着恶魔哼歌似的背着书文，看上去很喜欢这一篇。他们坐在荒原的迎风处，草屑漫天飞舞迷了人眼。"现在是应该离开这座森林的时候了；你留心跟着我走，那不在燃烧的河边是一条路，在这河边上面的一切火都已经熄灭。"王也跟着他背了下去，"就这么喜欢地狱篇吗……问你，那座森林，已经走出去了吗？""既然我已经遇到了你这沸腾的红水……那就应该是吧。"诸葛青把手臂舒展开来，缓缓眨动着眼睛。
"我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到哪里去了……"
"那你会回教堂吗？"王也看着他，恶魔把遗留在自己身上的花瓣摘了下来，放在嘴里。慢慢咀嚼。"不知道……虽然在这之前我没有要离开它的打算。到四方去也不错，但总要回来的。"
"我希望你能回来……你说的没错，我一个人的确挺孤单的。"牧师挠挠脸，然后笑笑，"嗳，和你道个歉。我之前的话说过了头。你是个不一样的恶魔，总的来说还是个不错的家伙。如果可以……能留下来陪陪我吗？"恶魔惊异地看了他一眼，因为那天晚上提出这个请求的是自己。
"……你认真的?"诸葛青把咬碎的花瓣吐了出来，埋在土里。"嗯，当然我不能替你做出选择。留下还是走都是你自己的决定。"恶魔玩味地看看他，然后低下头，扒拉着泥土里的瓣落。"……真希望它能在明年春天发芽。"
"可花是要花种的，没有根源什么也长不出来。"王也看着他的动作，轻轻地说道。
"我觉得你这个人说话真的不怎么讨喜啊，一句话就把我判死了。没有一点浪漫的心性吗？我才是没有人性的恶魔啊。"诸葛青笑得眼睛弯弯的，王也发现他把手盖在自己的上面，没有回避，反而反手把他的按在了下面，"不要得寸进尺了，我还是相信真理的。所以我没有必要和你这种家伙玩浪漫。"
"太理性也不好，所以判官都是教徒。"
"我要生气了。"
"嗨……"
他们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瞎扯着，看着远处的村落和郡城。王也久违地给他讲了那些已经成为历史的故事，在遥远的西方，有一个叫北约克郡的地方，那里有这最热闹的庄园和盐商家族。每次都会定期举办宴会。一个少男和少女不愿意服从于家族婚姻而私奔；还有一个叫兰开夏郡的荒原，那里有着牧场，因为这片荒原从来没有出现过牧羊人，所以这类新奇的事情在诸葛青眼里都像星空一般绚烂。他就像一个听人讲故事的孩子，说到骨魔的时候，诸葛青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
"我和那个人不一样。"王也笑着看了他一眼，"的确，你有翅膀。""不是这样……我是自己选择的结局。"他自言自语，可再细问，却不愿说了。可能是这样的根据，自己也说不上来。"我真的很羡慕你，你的世界是色彩斑斓的。"诸葛青把脸埋在膝盖里，声音压得很低。"在遇见你之前的几百年，我一直活在黑暗里。"
"一张纸被糊上各种颜色，反而不纯洁了。"王也摸摸他的头，"恶魔也有恶魔的好处，起码你能离开这里。"
"我从小就跟在老师身边学习礼教，他们教我，神是我们永远的精神支柱。如果没了他，我们就是一截枯骨。一开始没觉得怎么，可渐渐长大就一直在想……为什么我们不能走到看不见教堂的地方去呢？因为祈祷已经成为了我们的脚镣，我们被这种思想绑架了几百年，到现在我还是没有摆脱。"
"今天是我第一次没有做弥撒，可心里却没有负罪感。因为我发现我认为崇高的信仰在一个恶魔面前什么也不是，你能大胆地撕碎我的圣经，也能毫不犹豫地吃下圣餐。你很勇敢，而我作为传播福音之人，至始至终都不敢像你一样。因为只有我自己一个人相信神是存在的，但实际上他根本没有关注过我。"
"我也在羡慕着你，羡慕你能这样不用欺骗地活下去……"
恶魔静静地听他说着，天边渐渐染上了夕阳的颜色，云彩淡了下来，把舞台留给了蛋液一般的流光。他把身体凑了过去，直面着牧师："既然这么痛苦，你想试着叛神吗？"
"也许可以试试……"王也轻轻地说道，"我已经感到疲倦了。"对方握住他的手，慢慢靠近。牧师闭上眼，把自己的唇贴在他的唇上。他们接吻了。王也感觉在自己嘴唇上的触感很冰凉，没有温度，但很真实……是的确存在的。他想要更近一点，诸葛青却按住了他的肩膀，松开了他。"只是试试……浅尝辄止好了。别太较真。"
"其实你根本不想把东西还我吧?"
听到这句话，诸葛青全身颤抖了一下。
"你那天不止是偷了我的骨，我已经知道了。"王也抱住了他，"……还有心脏，我这些天一直觉得很奇怪，感觉胸口空荡荡的。过去从来没有听到过你的心跳声，因为你已经是死物了，人心是圣物，不能被恶魔所接受……可刚才，我感觉你的胸膛是炽热的。"
"很痛吧?生命强行注入的感觉。"
"嗯……可想成为人……靠一具骨骼远远不够啊……"诸葛青把额头和他靠在一起，"……很抱歉，没有告诉你。"
"我知道，你打算带着它们离开。"王也平静地说道，"然后你打算一直骗我，躲着我，直到我死去。"
"你恨我了吗？恨我强行夺走你的东西，骗了你。"
"我和你连朋友都不是，爱与恨等价，没有爱为什么要恨?"
这样……连朋友都不是……诸葛青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那如果我走……你会找我吗？"
"我不想花这时间，但我的骨还在你这，只能等你还给我。"王也看着教堂的方向，"如果不是你心甘情愿，我强求你也不会成功吧?"
"所以我会等你回来。"
"谢谢……"恶魔的声音越来越轻，王也缓缓闭上眼睛，"我会相信你的承诺……"
他睁开眼。空气里弥漫着葇荑花序的味道，而那本应该坐着一个人的地方，只留下了一地已经变成碎末的花瓣。
恶魔消失了。
迷途的人安静地听着老牧师讲完了这个让人匪夷所思的故事，然后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所以你一直在这里等他回来，然后一等就是五十年。老牧师点上一根蜡烛，烛泪蜘蛛吐丝一般缓缓滴下，溅在他的手上。
是啊，我答应过的。圣经在祭坛上翻开着，他翻到其中的一页，垂下眼帘默诵着：但那等候耶和华的，必从新得力。他们必如鹰展翅上腾，他们奔跑却不困倦，行走却不疲乏。
以赛亚书四十章三十一节，迷途的人回答道，他闭着眼睛，合拢掌心。你一定后悔过，也恨过。所以无法原谅自己。
是的。因为我对神明的不忠。但我更希望能真诚地面对自己的内心，教堂是我的肉身，经书是我的灵魂，为了在这嘈杂迷乱的人间找到我的存活之地，我会一直坚持下去，在这片荒原我就像一具徒然有着人形的躯壳，这五十年我没有踏出这里一步，因为我知道，一旦离开，我必然会是行尸走肉。
如果那个人永远不回来呢？
他会回来的，只可能是我等不到那个时候。现在的荒原已经和当初不一样了，每一条小径，每一片石楠丛，都在岁月的风沙里移动了它们应本的位置。我已经没有心苟延残喘了那么久，就怕哪一天不得不升至上殿，他找不到回来的路。
只要这座教堂还在，他就能找到。
迷途的人沉默了，许久说道，你是我见过最睿智的人，这次的教导让我终生受用。
谢谢你。
又是一次夜幕降临，老牧师跪在祭坛上。青苔覆盖了整个石板面，就像是丛生的原始森林。他给自己准备圣餐，然后开始每夜的弥撒。念叨福音时，房梁上渐渐嘈杂起来。他抬头，木屑沙啦啦地落了下来，像下雪了一样。然后有一个黑影从上面倒挂下来，两个人对视着，然后老牧师伸出手，抚上了他的脸。
嗳……你一直这样，不会感到孤单吗？那个人弯着眼睛笑了，跨越了五十年的时光，握住老牧师的手。老牧师也笑了，不会啊……因为我有很多有趣的事情可以做来打发时间。
比如，等你回来。
再比如。
欢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