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栱给自己面前的纸杯倒满茶水，推到面前人的手边，对面坐着的男孩有些拘谨地用手指试了试杯壁的温度，确认不会烫到手后，端起来小抿了一口。“说吧，今天找我什么事？我能力之内的一定帮你。”
茶里混杂着塑料的化学气味，红海的气候不适合产茶，所以味道很怪异，像在福尔马林里泡过。王也让这难以描述的味道在口里散去后，把杯子放回了原位。从包里抽出一本本子，打开来，上面是日期和患者行为记录。“这是这段时间诸葛青的情况，往期医生的判断我不管，就我的观察还是觉得心理问题大大超过了精神疾病。他的应激反应和六感都是正常人的参考系数，却在一些个别情况出现了强烈的抗拒和恐慌。所以我认为是一些特别的事情让他有了臆想，噩梦和精神分裂这些病状。”
“所以你的问题是什么？”
“我想问一下在他变成这样之前有没有过什么强大的刺激导致了阴影，好比经历丧亲或是其他伤害。”王也翻到另一页，推到诸葛栱面前给他看，“这是那天我发现的，他梦魇和幻觉里时常会出现一个类似于孩童的形象。”诸葛栱没有看，低头揉了揉眼角。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点燃。青色的烟雾从火光一端冉冉升起，他指了指桌角的一个相框，示意王也把它翻过来。
那上面是一张全家福。诸葛栱看着诸葛青上面略显童稚的脸庞，笑容阳光和煦。和现在那个恐惧阴郁的男孩判若两人。
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个小了一点的孩子，怯生生地握住诸葛青的手腕，十五六岁的模样。眉眼处和他的妻子很相似。
他曾经有过两个儿子，一个不光是长相，性格也随他。所以小小年纪就承担上了他的接班人的重任。还有一个像他的妻子，细腻，胆小，总是害羞不敢见人。头发留到耳畔倒像一个恬静的女孩子。即使这样，他也同样地爱着他们。
但只是曾经了，如果没有那次出海，这一切也不会到这个地步。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任何人。
是他这个父亲，毁了整个家庭。
这是发生在一年前的事情了。
“爸爸，一定要去那里吗……”那天早上，睡眼惺忪的小儿子在床上打着呵欠，伸着腿把裤子拉到肚脐以上。诸葛栱在考察地图上用红色记号笔画了个圈，兴致勃勃地把一本图册翻出来给他看。“你知道我们遇上什么了吗？虎鲸的幼崽潮！在那片海域你会看到超级多的虎鲸，它们的生活习惯和族群分系一直很难在这么近的距离被观察——可以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是不希望你们错过才花了好大的关系才让考察组带上你和你哥哥的，不然根本连鱼鳞也别想摸到一片。”
“虎鲸没有鱼鳞的吧，爸你别把这些毒物灌输给白了。他还那么小，需要一个快乐的童年生活。整天考察考察的，正常人早就疯掉了。”房间的另一角，一个大学生样子的男生坐在沙发上用电脑刷马哈鱼群猎食的视频，耳机软绵绵地垂下来一个。冲弟弟挤了挤眼睛，“我们不要理爸爸了，要不要我带你去玩海上摩托？”诸葛白顿时眼里闪过兴奋的光芒，但是马上被父亲的怒气压了回去。“青，你已经长大了，不要说这么孩子气的话。这次出海还不是为了你？回来把那篇毕业论文修改好，不要让人家失望！”诸葛青耸耸肩，满不在乎的样子。
那次他们为了观察一群难得的海上的虎鲸聚落，千里迢迢赶到杭斯拜的观察区。虽说那里是世界著名的观鲨圣地，但在繁殖期也能看见不少类似的奇观。第二天他们起了个大早，去港口和那些白人研究员会和。叽里呱啦的英语法语德语一锅烩，让小少年头都要晕了。那天其实并不是适合出海的好天气，听说到了下午会有大风等恶劣天气。即使这样，科研人员自信地点点台风的轨迹图，说在那之前他们一定赶得回来——不出意外的话还能赶上玛丽夫人的杖鱼和酸牛奶小烘饼。
往往就是这样，时常打脸的人生就是在扯淡。但如果不扯这一下淡，老天爷也看不过去。
等到他们到达卫星GPS标记的那片海域，已经是十点左右。天已经没有清晨那么晴朗，有点要落水的迹象。他们在翻腾的海潮里寻找着鱼群背脊的反光，一个比诸葛青大不了多少的年轻海洋学研究生把双面摄像头系在支架上，从船后的平台垂直放下去，确保视野后用水手结把它结结实实地绑紧。诸葛栱把麻绳扣紧在每一台仪器的操作台上以免之后脱落，两个孩子站在甲板上，诸葛白撕碎了小肉干来喂在海面上浮沉的鸥鲣，诸葛青帮忙在扶手上缠上保险绳。
海面风平浪静，甚至有一些小型鱼类浮潜到阳光的光片上馋食着鸟鸥食剩的肉渣。当他们发现第一处虎鲸幼崽在像他们如同类一样表达好感时，整艘船发出热烈的欢呼声。诸葛青眯起眼睛看着这些如悦动音符般的精灵，流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他爱它们，就像爱着自己的同胞胎兄弟。摄像机拍摄下一段段珍贵的视频，记录着这次难得的考察一点一滴。他能看见诸葛白也被这自然的魅力所征服，目不转睛地盯着母鲸缎色的身躯发出了欣喜的赞叹。
海面真的一直是风平浪静的，可以说是一帆风顺。所以已经过了正午，也没有忍察觉天的一边已经渐渐漫上灰铅色的云雾。等到他们意识到很活跃的鱼群突然如潮水般退去，才有人看了看手表，大声吼出这个不幸的失误。
“调头，赶紧回港——他妈的，雨，已经开始下雨了！！”有个潜水顾问话音刚落，天上的云层就仿佛繁殖了起来，吞噬着一切目光所及的阳光，众人对此不知所措，只得驾驶着船往港口的方向猛开。他们只知道这里是中心海域，遇上了恶劣天气会造成很大后果，却不知道乌云密布之后又是什么。还是诸葛栱有多年的考察经验，定睛一看，海天一片黑压压的云潮铺天盖地地翻卷而来，虎鲸群落已经不知什么时候见势沉到海平面以下。“是风暴——！！全部给我到舱内去！！！”紧接着就是一个浪头拍碎在甲板上，把众人全身上下淋了个遍。仓皇拆下数据线和各种仪器的支架，船体剧烈地摇晃着，好似经历着十级地震。“我的摄像机！！下面……”那个研究员惨叫一声，诸葛青余光朝他的方向飞快地瞥了一眼，巨大的齿痕连根咬断了电缆的末端，双面摄像头只剩下了一个杆子。
不光是风暴，船下面还有别的东西——能一口咬断钢铁的猎食者！！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给所有人都来了当头一棒。谁也没有料到在这远离陆地的地方会发生这种事态，诸葛青感觉风越来越大了，不祥的预感在心头拉响了警报。“你先等等，帮忙把所有重要的东西拆下来。我到里面去解决数据问题，注意安全。”父亲的嘴唇在颤抖，他也知道他们这次是遇上了麻烦。竖了个拇指，表示自己了解。
他按照惯例，把螺丝钉撬开后一颗颗敲断，能固定的都用绳子捆住。工程浩大，已经没有什么人留在上面了。仪器的拆卸工作的确一向是他负责，所以动作挺麻利。就当他以为一切都过去了，全身上下都被扬起来的海水淋了个湿透。突然听见后甲板有人在呼叫，惊觉还有人被困，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谁！赶紧下舱去——现在上面很不安全——”
“哥——！！！救我——”唤声带着哭腔。
他没有想到被人遗忘的会是自己的弟弟，那个最需要被照顾到的孩子。白死死抓住栏杆，强风和海水让他全身冻得发抖，两条腿勉强在板面上站稳。手足失措让他在外缘不敢靠近哪怕一点点。“拉紧绳子——我把你拉过来——”诸葛青解开锚边上的保险绳，大力抛向诸葛白的那一段，虽然因为身高所以没有达到他预期的距离，但还是勉强够及，抵着风把绳头缠在自己腰上，“我说三二一，你就跑过来……不要想别的，只管跑，相信我！！”
诸葛青把另一端缠在自己手上，此刻甲板上的人都已经下到舱里去了，作为年龄最小的两个人居然被这样残忍地遗忘在此。没有人帮他们，连诸葛栱也忙着去处理不防水的仪器，浑然不知自己还有两个儿子在与死亡搏斗。“我怕——”诸葛白哭得惨兮兮的，十五岁的男孩子毕竟心智还不够成熟，再加上是被溺爱着的，此刻失去了保护连路都走不动好比初生的小鹿。
“相信我——我拉你过来，快！！三——二——”诸葛青已经紧张地全身是汗，和海水混在一起能结出盐花。
可就在倒数的最后一秒，他看见一个黑影从眼眶的一角倏然升起，顿时全身上下都变成了冰雕，大脑一片空白……
他看见了一张脸，在那个男孩的背后出现。难忘以至于这个场景以后将无数次在他梦境里回荡。
一张煞白的面孔，有着横改整个面部的血盆大口。
这是那只已经在水面底下潜伏已久的，饥饿多日的大白鲨。它咬碎了摄像头，已经成了彻彻底底的亡命徒，不然不会冒险袭击考察船。借助海水翻卷的势力划破了水幕，钢牙在张开的口器里宛如刀锋。诸葛白看见自己逐渐被阴影覆盖，机械地回头，正对上血腥的喉口，整个人都差点晕了过去，发出一声猫叫似的嚎啕：“青————””
诸葛青永远也听不见那后半句话的内容了，下一秒那个一直依赖着自己的孩子就被强大的撞击力扯下了海底，濒死的尖叫充斥了他整个耳腔。手里的绳索在一刹那的疏松里不要命地朝他们消失的地方俯冲席卷而去，直到手心高速摩擦产生的血痕和剧痛在他脑海里狠狠地甩了一个耳光，诸葛青才扑通一声跌坐在海水里，他不知道，这个噩梦般的场景，会成为他一生的阴影。
他从来不知道海水会变得那么红，那是血的颜色。整个海域仿佛举行了盛典，庆贺着，一个微不足道的生命再一次于其手下残忍地消亡。
————————————这章也总戏份比较少……写死了小白求别骂😭以后是这样的，因为考试没时间码字就瞎图一些东西混更……下周要连读，所以[眼神示意]————————